停下,何其美好。你在旅途中,東奔西走,忽然就放棄旅遊計畫,逕自鑽進巷子裡一家茶室,或是在河岸邊坐著,耗上一整個下午,什麼都沒做,連身邊的書都不翻。被打亂了的旅途計畫,並沒有為你造成不安,你反而感受到許久不曾體驗的安逸自在。

轉換空間不正是為了換回平日一點一滴失去的時間麼。不應把旅遊這回事過得像日常那樣庸碌嘛。

有這麼一些人,他們能夠說停就停,他們是自在逍遙的。例如一群朋友相聚,吃喝暢談甚歡,有人忽然起身告辭,在眾人還沒來得及時,伊人已經消失,瀟灑自若。例如有人在職場營營役役好幾年,有一天忽然和你說,他已經辭職了,他不打算擁有任何符合世俗的計畫,他如今每天起床都能好好花時間喝上一杯咖啡。例如帶著小孩出門,本打算要去某地做某事的,小孩忽然蹲在地上不肯走,看花看葉子看螞蟻,結果你們哪裡也去不了了,卻也快樂地把該看的東西都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

自小至大,總會聽身邊的人對自己說,別停別停。彷彿一停下來就會怠慢,就會懶惰,就會從此一蹶不振。於是大家都說別停別停,對自己說,亦對彼此說,像是鼓勵,也像是施壓。漸漸地自己也害怕起來,唯恐一停,就成了別人邁向成功之路的絆腳石。

我們生活步伐急促,愈走愈快,唯恐快不過他人;慢下已不可為之,何況停下?何況“停下”總讓人聯想到停滯或窒礙、故步自封或踟躕不前之類的狀態。從前服兵役時,每每長官施以體罰,都會讓大夥兒原地踏步,無謂耗費眾人的體力與時光,讓大家恨起了午後的日光。

生活節奏快,成了慣性,亦叫人慾慢都慢不下,慾停都停不下。即便得以停下,也立時覺得無所適從,渾身不自在,甚至憎恨自己的怠惰。

然而“停”亦可以是停頓、是暫停、是休止亦是盤桓、是喘息亦是蓄勢。城市生活步伐比生命的自然節奏快得太多,“慢下”似乎已不足以城市生活步伐抗衡。非得停下,才能喘息。

平時需兼顧家庭與工作,沒有停下的餘裕,便需尋找停下的契機,然後一點一點地累積。例如吃飯時,刻意花上多十分鐘的時間細咬慢嚼;等交通燈轉綠時,抬頭看雲。例如搭電梯時,逕自閉目,直至電梯門打開;打開家門,先在門前佇立,先深深吸氣,再拉長吐氣,方始邁步入門。

便是這樣,做時間的小偷。一秒一秒地偷,一刻一刻地偷,愈偷愈發熟練,最後成為時間大盜。尋回一點點少年時期具有的叛逆精神,堅持和過快的生活步伐抗衡,練習停下,讓生活措手不及。

台灣表演工作坊的《紅色的天空》,裡頭有個故事,說一隻在路上跑著的耗子,為了知道自己腳下的路究竟通往何處,於是一路奔跑,路上碰見了黃鼠狼、碰見了烏龜,卻始終無法從它們身上得到答案。它後來遇到了烏鴉,隨口一問,愕然從烏鴉口中獲知自己已經到了路的盡頭了。

耗子惘然若失。它在路的盡頭駐足,良久,才說,這麼快啊。

每每思及,我總覺得,耗子口中的“這麼快啊”,多麼意味深長,多麼讓人心疼。

“這麼快啊”,像是自豪,像是感慨,像是後悔,像是惆悵。

生活步伐之急促快速,讓人時刻都必須動腦子,腦袋念頭之快,實不亞於電台全天播歌穿插廣告之運作,腦袋全年無休,漸漸也忘了如何暫停,忘了如何放空。國外舉辦放空比賽、發呆大賽,讓參與者不滑手機不交談不飲食不睡著,或坐或躺地在草地上發呆,真像現今人人在提倡的“自我照顧”(self-care)。

放空是為了奪回自主權,提醒腦袋:你是可以小憩的。

然而念頭如洪水氾濫,未必依你之意,說停就停,又該如何?聽聞有哼哈二將,即經常繪於寺廟大門的兩位金剛力士。你可將哼哈二將放在自己心門上,對著心猿意馬大聲疾呼“哼!”、“哈!”,阻住念頭,享受片刻寧靜。

心如佛寺,心門又有二將守護,只要一閉眼,便能一訪心中的寺廟,沈浸在靜謐之中,那多好吖。心若寺廟,便無需等人舉辦放空大賽,亦無需花費一分一毫本錢—— 那多好吖。

——刊登於 聯合早報 四方八面 房間絮語 26032024

Leave a com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