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交媒體上,有一濾鏡特效,謂之“少年濾鏡”,能夠讓人透過鏡頭,看見“少年”的自己。於是大家紛紛試之,結果皺紋沒有了,白髮沒有了,所有歲月在臉上留下的痕跡皆沒有了,鏡頭裡出現的是久違了的青春面容。

濾鏡效果很逼真,有人看著看著,笑容就漸漸苦澀了,有人看著看著,就熱淚盈眶了。有人激動地向手機裡的少年說心裡話,為當年如何對自己過於苛刻而道歉。有人說她過世了的孩子和年輕的自己長得很像,於是她特地開啟濾鏡,通過手機和孩子“相逢”,結果溼了臉頰。

我曾靜靜坐下,給童年/少年的自己寫信,執筆時,茫然了好一陣子。我已忘了我在信紙上寫了什麼,大概便是你好嗎,你想過你會變成現在的我嗎,你正在經歷的苦痛原來會是消失的你知道麼,類似這樣的話語。寫的時候,心裡一陣一陣悸動,那個過去的我,已經消失在歲月不之名的轉角處了,而我從未好好地跟他告別。

幸好能寫信。一寫信便是回眸,發現少年依然佇立在燈火闌珊處,以後只要一低頭一落筆便能和他相逢,真好。

也曾試過寫信給未來的自己。寫了什麼不重要,大概便是你過得好嗎,你現在在做什麼呢,你還記得我嗎,只要你記得我都會在這裡喔,無論如何你都要好好的,類似這樣的話語。寫著寫著,身邊的友人忽然停筆,靜靜啜泣。寫信永遠要準備好落淚的可能。

人工智能技術,也能讓逝者和親人說話了。螢幕上的逝者,容顏如昔,與之對談時也能對答如流,幾可亂真。於是遺憾稍稍減了,於是思念稍稍少了。“逝者不逝”是科技製造的幻象,但幻象讓人落下的淚卻是真的。

《哈利波特》小說裡,霍格華茲的學生們踏上移動樓梯時,樓梯間的牆壁上掛滿了各種肖像油畫,畫中的肖像皆能夠和學生們對話,甚至能夠到別的油畫裡去串門子。人工智能所複製出來的逝者,像極了霍格華茲的魔法,如幻術般的新科技,讓人輕易相信人類終於消除了生與死的界線。不知靈媒會因人工智能的出現而不得不重新審視生死之秘境否;不知靈媒會因人工智能而失業否?

昔年蘇軾與其妻陰陽兩隔,思念亡妻時,僅能憑一場幽夢與之相逢,卻無言以對,唯有肝腸寸斷。倘若蘇軾生在今時今日,會否願意借助人工智能與妻“相逢”?

若真會面了,伊人花貌如昨,而吾已非昔日之態,這般相逢,應只徒然叫人增添一番愁思罷了吧。

人因失去而悲哀,千百年來,人類都在嘗試處理離別之痛。我們跨不過生死界限,無法讓時光停留,於是發明了畫,發明了照片,發明了人工智能,不久的將來必然會有商家為失去至親的生者發明和逝者長得一模一樣的機器人,機器人能坐能走能跳。逝者不逝,與生者相伴,永遠定格在最美的時間點,直至生者亦老矣,直至生者亦逝去,然後由其子孫將其意識上載至與之長得一模一樣的機器人⋯⋯ 未來三代同堂的家庭結構,家中機器人會不會比人類還多?這是幻想小說的絕佳題材吖,卻亦是我們現在就應好好思之的課題了。

我讀過最美的體會,是對世間萬物“無常”的見解。因為諸行無常,於是痛苦會轉變,悲傷會轉變,否極必然泰來,驟雨亦不終日。我若有所悟,可謂“腦洞大開”:多虧無常,世間所有的苦,皆會轉變,終將會轉變。為此,我想我是可以忍受一切稍縱即逝的甜蜜與歡樂與小確幸。

幾個月前在學校和青年人們一起排戲時,戲裡有一角色,患有老年癡呆。與我一起指導的友人對我說,大家總覺得患上老年癡呆應很痛苦很可憐,但想想,那人隨時可以回到過去,甚至停留在某一個時間點⋯⋯ 怎麼看都美得像一首詩。我待反駁,忽然想起了列子筆下的華子。所以真是子非魚安知魚之樂啊。

千百年來,我們用盡方法,試圖留住逝去的芳華。然一朵花不會因其即將枯萎而失去花的本質。它在綻放時純粹地綻放,在枯萎時純粹地枯萎,化作春泥時也純粹得很,所以總叫人心動。

且誰說它逝去了呢。明年花季,它依然存在,在一季的花香。

——刊登於 聯合早報 四方八面 房間絮語 11072023

Leave a com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