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掃,是每天需做之事。塵埃在家中杳無人跡的角落安然處之,在平時常用的地方落下定下,除之以後,復又出現,只是不再是昨日的塵埃。只因為肉眼難辨,往往難以察覺。直到在白色牆壁上不經意一抹,才發現牆上有塵;或是躺在地板上,才看見一地皆塵。

在外頭奔波,風塵僕僕,回家時,也沒有在門口拍落身上塵埃才進屋的習慣,總是直接就把外頭的塵埃帶入家中了。國外有四季,回家時,可以把外套脫下,掛在門口。島國酷熱潮濕,塵埃混汗水,往往沾了一身而毫不自覺。

友人喜歡家中一塵不染,長年不開窗戶,只開啟冷氣,一屋清新涼爽,倒沒有太多灰塵的困擾。我喜歡打開窗戶,寧願忍受塵埃的侵襲,為了能聽得見外頭雜聲雜音、能在窗前呼吸外頭之空氣,為了享有自然空氣。

另一友人總不喜歡在外頭席地而坐,說是不喜歡弄髒褲子云云,總要鋪好報紙或塑料袋之類的物件,才肯坐上去,而且連書包也不願放在地上。我們笑她是否有潔癖,她也坦然認同。一場瘟疫來襲,大家的衛生意識提高了,我見過有人會先用濕紙巾抹座位,才肯坐上去;而我自己竟然也不喜歡在路邊席地而坐了。

然而走在街上,還是能見到不少人坦蕩蕩地坐在路邊,躺在道上,絲毫不以為意,讓人欽羨。我羨慕那一份不以為意。人生在世多不稱意,宜追求快意舒暢,便要培養多一點點的不以為意。

城市塵垢多,空氣也髒,自小到大,從沒有在下雨時開口喝雨水的慾望。然在平原郊區、園林海灘,卻總在下雨時想要品嚐雨水。同樣是塵,然城市的塵與大自然的塵,竟予我如此迥然不同的感受,只因塵土不同於都市裡工業排放物造成的塵垢。在城市裡不敢席地而坐,食物掉在大路上亦不敢撿起來繼續食之,便是因為覺得城市有非自然的“髒”。

身處大自然,卻從不覺得“髒”。我如果住在郊外,日日與土地與雨水與塵煙相伴,在家中還會不會時時勤拂拭呢?我想我大概會成為一副蓬首垢面的樣子吧。我之肉身本出於塵土,四周塵埃依附在我身上,再自然不過了。

居住城市,為了健康,便需清除塵垢。我喜好打掃,不覺得打掃清理是麻煩事,總是進行得不亦樂乎。肉身在勞動之時,在反覆的動作中,在彎腰、蹲低、伸臂之間,脊椎也得以在伸展與捲縮之間運動,呼吸漸漸變得更深,心思會愈發變得敏銳澄明,會趨於專注。所謂“不二心”,在打掃時最易體會得。

許多人不喜歡打掃,不喜歡腰部酸疼,雙腿發麻,對打掃這回事避而遠之。但都市生活使我們少了勞作的機會,清理打掃,反而是肉身需要的滋補,是千百年來吾之祖輩在田裡勞動中—— 在彎腰、蹲低、伸臂之間—— 獲得滋養的方式。

如今有太多人利用機器打掃房子,肉身過於安逸,少了感受疼痛酸楚的體會⋯⋯ 缺少感受力的肉身,如何能夠體會他人的痛與苦,如何懂得同理,如何懂得愛?

打掃,讓肉身重拾酸疼、發麻、緊繃之感受,因而懂得如何宽宥、愛己、愛人。與疼痛共處,將是我一生的功課。

每每打掃,便會發現,塵埃無處不在,防不勝防。而心上的“塵埃”—— 那些不善的念頭,那些人云亦云的念頭,那些貪念與慾求—— 也真是教人難以覺察,總是悄悄累積,待終於發現時,已是一層蒙了心的垢。心房,需要時時勤拂拭。

話說回來。只因有了房子之念頭,才有了裡外之分,才有了“塵埃”之概念,才有了必須掃塵除垢之煩惱。我之“心房”,教我產生了我與他人之分,才有了諸般煩惱貪念之“塵埃”,才有了必須掃塵除垢之憂慮。

吾若無心,塵埃何以沾身?

塵,“小土”也。吾之肉身,出於塵土,這顆星球亦是宇宙間的一粒塵土,在虛空中飛舞。每每在家中打掃時,我總會默想,我這塵埃,竟在掃塵,便會逕自傻笑。

天地是我的大房子,我居住其中,有時得以一塵不染,有時竟沾滿一身紅塵,無論如何,皆只求心安。人生在世總有許多荒謬事,如吃飯拉屎,如掃塵除垢⋯⋯ 卻也必須去做,否則何以為樂。

——刊登於 聯合早報 四方八面 房間絮語 1511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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